
文/ 王岳林
入秋的夜风已带了些许凉意,庆阳老家的小院里除了断续的虫鸣,只剩核桃坠地的脆响。院中央那棵核桃树是岳父二十年前亲手栽的,如今已是枝繁叶茂,亭亭如盖,累累果实垂挂枝头,在月光下泛着青幽幽的光。熟透的果实从枝头跃下,在水泥地上迸发出生命最后的脆响。菜园里各色蔬菜缀满枝头,青椒、西红柿、茄子、黄瓜,将农家小院装扮得生机盎然。今年五月岳父去世后,只剩岳母在庆阳老家独自生活。儿女们轮番回去陪伴,此番我随妻子同返,难得享受这乡间的闲适时光。
我们在院中支起帐篷,燃起篝火。跳跃的火光为小院平添几分暖意,烤玉米的清香随风飘散。妻子与岳母围坐闲话,我则负责照看火上的玉米。这般情景,蓦然唤醒尘封的记忆,将我带回秦岭之南的柞水老家。
我十七岁参军离开柞水,在天水安家已二十余载。这些年,每当秋意渐浓,我总会想起老家那棵老核桃树,想起树下的母亲。
每逢此时,家乡的玉米、核桃、各色瓜果也都熟透了。父亲总会抱来柴火,在门前空地生起篝火,从新收的玉米堆里挑出几个嫩些的,撕开包裹的叶子,放在火堆旁慢慢地翻烤。母亲就着火光给我们砸核桃,还会细心地剥去核桃仁上那层薄皮。待玉米烤熟,我们姊妹几个便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。在物资匮乏的年代,烤玉米就核桃堪称人间至味启泰网,至今仍是我最珍贵的记忆片段。
展开剩余72%我的故乡柞水,素以盛产核桃闻名。20世纪七八十年代,老家的田埂地畔、山峁沟壑、房前屋后,到处都是核桃树。不过,打核桃可真是个苦差事,还是个技术活。男人们攀上高树,手握长竿,既要找准果实繁茂处发力,又要小心避开细枝嫩杈。一竿子下去,核桃如雨点般噼里啪啦坠落。站在摇晃的树杈间,既要保持身体平衡,又要使巧劲,稍有不慎便有跌落的风险。妇女们则在地上拾捡,还得当心别被坠落的核桃砸中。遇到山坡,打下来的核桃就会滚到河沟里,捡起来非常费劲,沟坎草丛都得仔细找,生怕遗漏一个。大家心里就一个念头,一定要把核桃都收回来,真正做到颗粒归仓。
带绿皮的核桃运回生产队,还要连夜蜕皮、漂洗、晾干、分拣,将品相最好的上缴国家。其余的打成核桃仁由集体统一收购,按斤两换工分。那时队里的核桃不能随便吃,母亲常常叮嘱我们:“这是公家的,要交上去的。”
政策调整后,核桃树日渐老化,产量逐年递减。后来实行联产承包,土地和生产资料都分到各家各户。可奇怪的是,漫山遍野的核桃树,我们家七口人,才分得两棵,一大一小。那棵大树得两个人才能抱过来,树龄近三十年,结果繁密;小树从旁生出,树冠稀疏,结不了几个果,不出几年竟莫名枯死了。唯有那棵大树,依旧顽强生长着,默默见证着时代变迁。
母亲对核桃的特殊情感,大抵源于那个年代。每年核桃成熟时,她早早便开始张罗收获事宜。早些年,父亲身体好,尚能上树打核桃。后来父亲病逝,这项任务便落到两个弟弟肩上。可随着年岁增长,弟弟既没力气,也不敢爬树了。没办法,只好花钱请人来帮忙。一次请本家亲戚上树,不想他不慎跌落摔坏了腿,医药费赔了不少。自此,母亲再不肯让人上树打核桃了。
有一年启泰网,大弟突发奇想,竟雇来升降机。人站在升降机上,总算打下些核桃,但树顶处的仍然可望而不可即。这般操作虽安全方便,最后却是“豆腐办了个肉价钱”——实在不划算。这几年,老树结果有限,弟弟们也忙于他事,无暇顾及核桃树了。但每到收获季节,母亲还是每日提篮到树下,靠着风吹雨打,让核桃自然掉下来,能捡多少算多少。
去年秋天我回柞水,正好赶上收核桃。母亲已八十有二,腰弯得像棵熟透的稻穗,却还在树下仔细搜寻。那天突然下起大雨,我撑伞去寻,却见她站在雨中,仰头望着树梢,任由雨水打湿她花白的头发。那一刻我才明白,她守着的不只是一棵树,而是一份记忆,一段时光。
母亲将核桃拾回家,留部分鲜果冷藏,待孩子们回来尝鲜;其余的晒干打成核桃仁,压成核桃油,分给我们兄弟姐妹。我远在天水,虽不再缺这些,但来自故乡和母亲的牵挂,总让我感动不已。
多年来,我发现母亲从不吃核桃。问及缘由,她总是笑着说:“我不爱吃,你们多吃点。”其实我知道,早年是生产队的核桃不能随便吃,后来是家里的核桃稀少又来之不易,她舍不得吃。每一颗核桃都凝聚着她的汗水与牵挂,她宁愿全都留给儿女们。
前日妻子在电话中对母亲说:“妈,庆阳这边核桃也多,满树的果实无人采收。快来这里捡核桃吧。”母亲轻声叹口气,说:“我哪能去得了啊,还得守着家里这棵老树呢。”这话说得轻描淡写,却道尽她对老家那棵核桃树的深情。
篝火渐熄,烤玉米的香气愈发浓郁。我随手拾起一颗核桃砸开,甜香的玉米就着油香的核桃,在味蕾上绽放出熟悉的味道。那一刻,仿佛穿越时光,回到了童年的篝火旁。
第二天清晨,我提着竹篮走进后院核桃林。晨露未晞,林间弥漫着青草与湿土的气息。一夜秋风,满地都是自然坠落的核桃,有的还裹着青衣,有的已经裂开褐壳。我正弯腰捡拾,忽然心念一动,拨通了母亲的电话。
“妈,我在捡核桃呢,今年的核桃结得真 好。”电话那端传来熟悉的笑声:“还巧了,我正在老家那棵核桃树下捡核桃呢。”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站在千里之外的核桃树下,与我做着同样的事。两个地方,两代人,却在同一个秋晨,共享着收获的喜悦。
两位母亲,一样情深。也许每个游子心中都有一棵核桃树,在记忆的深秋里果实累累。每当夜凉如水,核桃落地的声音就会在梦里响起,提醒着我们:无论走得多远,总有人在故乡守着一段时光,等着你回来。
夜更深了,天上的星星格外明亮。我知道,此刻在柞水的老院里,母亲应该已经睡下。枕边或许放着一篮新捡的核桃,梦里或许听见了远方的呼唤。
此刻我突然明白,柞水和天水的核桃都很好,但柞水的核桃里,有母亲的手温,有故乡的月色,有一段永远不会老去的时光。
(天水日报)启泰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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